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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因斯坦对话泰戈尔——关于真理、宗教、艺术与美
泰戈尔被称为“具有思想家头脑的诗人”,而爱因斯坦被称为“具有诗人头脑的思想家”,他们思想的碰撞,被称为是“两颗行星在对话”。
这两次对话发生在 1930-1931 年,那时爱因斯坦 52 岁,泰戈尔 70 岁。
01、第一次对话(1930.7.14)
印度唯心哲学家、诗人、神秘主义者拉宾德拉那特·泰戈尔到柏林西南郊卡普特访问爱因斯坦的对话记录
爱因斯坦:您信仰同世界隔离的神吗?
泰戈尔:我信仰的不是同世界隔离的神。
人类的不可穷尽的个人正在认识着宇宙。
没有什么 东西是人类的个人所不可理解的。
这就证明了,宇宙的真理就是人的真理。
为了说明我的想法,我要引证一个科学事实。
物质是由质子和电子所组成,在两者的中间没有任何东西;但物质也可能是一种连续的东西,即各个电子和质子之间可能并无空隙。
同样,人类虽然是由个人所组成,但在各个个人之间却存在着人的相互联系,这种联系使人类社会具有象生命机体一样的统一性。
整个宇宙也同我们相联系,就象同个人相联系一样。这就是人的宇宙。
在艺术、文学和人的宗教意识中,我对上述思想都进行过认真的研究。
爱因斯坦:关于宇宙的本性,有两种不同的看法:
1、世界是依存于人的统一整体;
2、世界是离开人的精神而独立的实在。
泰戈尔:当我们的宇宙同永恒的人是和谐一致的时候,我们就把宇宙当作真理来认识,并且觉得它就是美。
爱因斯坦:但这都纯粹是人对宇宙的看法。
泰戈尔:不可能有别的看法。这个世界就是人的世界。关于世界的科学观念就是科学家的观念。因此,独立与我们之外的世界是不存在的。我们的世界是相对的,它的实在性有赖于我们的意识。赋予这个世界以确定性的那种理性和审美的标准是存在的,这就是永恒的人的标准,其感觉是同我们的感觉相同的。
爱因斯坦:您的永恒的人就是人的本质的体现。
泰戈尔:是的,是永恒本质的体现。我们须得通过自己的感情活动来认识它。我们将认识那最高的人,这种人没有我们所固有的那种局限性。科学就是研究那种不受个别人局限的东西,科学是超出个人的人的真理世界。宗教将认识这些真理,并在这些真理和我们更深刻的需 要之间确立起联系;我们个人对真理的认识具有普遍意义。宗教赋予真理以价值,而我们则 将认识真理,并且感觉到自己同真理的和谐。
爱因斯坦:这就是说,真和美都不是离开人而独立的东西。
泰戈尔:是的。
爱因斯坦:如果不再有人类,是不是贝耳维德勒( Belvedere )的阿波罗( Apollo )像也就不再是美的了?
泰戈尔:是的。
爱因斯坦:对美的这种看法,我同意。但是我不能同意你对真理的看法。
泰戈尔:为什么?要知道真理是要由人来认识的。
爱因斯坦:我不能证明我的看法是正确的,但这却是我的宗教。
泰戈尔:美蕴藏在完美无缺的和谐的理想中,完美的和谐体现在万能的人之中;真理就是对万能精神的完全的理解力,我们这些个人,在屡犯大大小小的错误中,在不断积累经验中,以及在使自己的精神不断受到启示中,逐渐接近了真理;要不是这样,我们怎么能够认识真 理呢?
爱因斯坦:我虽然不能证明科学真理必须被看作是一种其正确性不以人为转移的真理,但是我毫不动摇地确信这一点。比如,我相信几何学中的毕达哥拉斯定理陈述了某种不以人的存 在为转移的近似正确的东西。无论如何,只要有离开人而独立的实在,那也就有同这个实在 有关系的真理;而对前者的否定,同样就要引起对后者的否定。
泰戈尔:体现在万能的人之中的真理,实质上应当是人的真理,否则我们这些个人所能认识 的一切就永远不能被称之为真理,至少不能被称为科学真理,我们可以凭借逻辑过程,换言之,通过思维器官即人的器官而接近科学真理。
按照印度哲学的看法,存在着梵或绝对真理,而这是个别个人的精神所不能认识的,或者不能用语言来表述的。这种绝对真理只有通过 个人完全入化于无限之中才能被认识。这种真理不可能属于科学。我们所说的那个真理的本性,具有外在性质,也就是说,它对人的精神来说是一种真理,因此这个真理就是人的真理 。这个真理可以被称为玛雅(MAYA)或幻觉。
爱因斯坦:按照您的看法,也可以说按照印度哲学的看法,我们不是同个别人的幻觉,而是同整个人类的幻觉发生关系了。
泰戈尔:在科学中,我们遵守规约,抛弃一切受我们个人精神深刻影响的束缚,这样我们就可以认识那个体现在万能的人的精神中的真理。
爱因斯坦:真理是否以我们意识为转移?这是问题的所在。
泰戈尔:我们称为真理的东西,存在于实在的主观和客观两方面的和谐中,其中每一方面都从属于万能的人。
爱因斯坦:即使在我们日常生活中,我们也不得不认为我们所用的物品都具有离开人而独立的实在性。我们之所以这样认为,那是为了要用一种合理的方式来确定我们感官所提供的各种材料之间的相互关系。比如,即使房子里空无一人,这张桌子仍然处在它所在的地方。
泰戈尔:是的,虽然个人的精神不能认识桌子,可是万能的精神却不是不能认识它的。同我的精神相同的精神能够感受我所感受到的桌子。
爱因斯坦:相信真理是离开人类而存在的,我们这种自然观是不能得到解释或证明的。但是,这是谁也不能缺少的一种信仰——甚至原始人也不可能没有。我们认为真理具有一种超乎人类的客观性,这种离开我们的存在、我们的经验以及我们的精神而独立的实在,是我们必不可少的——尽管我们还讲不出它究竟意味着什么。
泰戈尔:科学证实了这一点:桌子作为一种固体只是一种外观,也就是说,只存在人的精神认为是桌子的那种东西,如果人的精神不存在,它也就不存在。同时还必须承认:桌子的基本的物理实在性不是别的,而不过是许多单独的、旋转着的电力中心,因此它也是属于人的精神的。
在认识真理的过程中,在万能的人的精神同个别人的有限理智之间发生了永恒的冲突。在我们的科学、哲学和我们的伦理学中,认识真理的过程是从不间断的。无论如何,如果真有某种离开人而独立的绝对真理,那末这种真理对我们来说也是绝对不存在的。不难理解有这样的精神,从这种精神来说,事件的连续性不是发生在空间中,而只是发生在时间中 ,这种连续性有如乐曲的连续性。
对这种精神来说,实在性的观念同音乐的实在性相仿佛, 而毕达哥拉斯的几何学对音乐的实在性则是毫无意义的。
纸的实在性同文学的实在性有天壤之别。文学对于纸蛀虫的精神来说是根本不存在的,但是文学之作为真理,对人的精神来 说,则具有比纸本身远大得多的价值。同样,如果存在着某种同人的精神既没有理性关系也 没有感性关系的真理,那末只要我们还是具有人的精神的一种生物,这种真理就仍将什么都不是。
爱因斯坦:在这种情况下,我比您更带有宗教感情。
泰戈尔:我的宗教就在于认识永恒的人即万能的人的灵魂,就在于我自身的存在之中。它曾是我在吉伯特讲座所讲的题材,我讲的题目就是“人的宗教”。
02、第二次对话
随后,爱因斯坦对泰戈尔进行了回访。
泰戈尔:我今天才和 Dr. Mendel 聊到,数学上的新发现使我们知道,机会在极至微小的原子领域中所扮演的角色,存在的戏码并不完全由性格特质所注定。
爱因斯坦:事实上科学界倾向采取这种观点,并不离弃因果论。
泰戈尔:或许,但看来因果论并非主要元素,而是其他建立宇宙的秩序的力量加诸於上。
爱因斯坦:人们想了解的高层次秩序,那些结合巨大元素并引导万物的运作的秩序,是无法在微小元素中被感知的。
泰戈尔:因此,存在万物深处的二元性,在自由冲动与引导意志之间的矛盾上,发展出事物的秩序结构。
爱因斯坦:现代物理学不认为这些是矛盾的。云从远方看来是一个模样,但若靠近看,却像毫无秩序的水滴。
泰戈尔:我发现人类心理的一个平行面向,难以掌控的热情与欲望,在个性人格驾驭下,将不同的元素融为和谐的一体。请问在物理的世界中也是如此吗?物理元素具有难以控制的个体冲动吗?在物理的世界中,是否存在控制元素、整合组织的秩序法则?
爱因斯坦:元素的存在并非无统计学的秩序可循。镭元素总是保持著特定的秩序,向来如此、现在与未来也将如此。物理元素的确具有统计学的秩序。
泰戈尔:不然的话,存在的戏码就会变得太过杂乱。这种机遇与决定之间持续和谐的状态,让一切永远新鲜,充满活力。
爱因斯坦:我相信无论我们怎么做、怎么活,都离不开因果论。虽然这样很好,但我们却无法看透。
泰戈尔:灵活的弹性也是人类行为的元素之一,小范围内的自由得以展现我们的个性人格。就像印度的音乐系统,不像西方音乐那么严格僵硬,我们的作曲家仅定义乐曲的轮廓大纲,提供旋律与节奏的编排系统。乐手可以在特定限制下即兴发挥,但务先遵循某种特定旋律,而後才自然地在既定规则中融入自己对音乐的感受。
我们赞赏作曲家发挥才华,建立出超越结构的旋律与节奏基础,但也期待乐手以个人技巧,创造出充满装饰音的旋律变奏。
我们遵循万物的中心法则,并加以创造,只要不离开那个中心,便能在限定范围内,享有足够的自由,让我们的性格获得最完整的自我表达。
爱因斯坦:只有深具传统艺术的音乐才能如此引导心智。在欧洲,音乐已偏离大众文化与观感,变得像某种秘密艺术般,具有自己的道统与常规。
泰戈尔:欧洲乐手必须绝对服从那过於复杂的音乐体系。在印度,个人的创作性格决定了乐手的自由度,只要有能力掌握通则与旋律,每个人都能以自己的方式演译作家的乐曲,创造性地诠释自我。
爱因斯坦:这是非常高标准的艺术,乐手必须完全了解原创者的音乐理念後,才能够进而创造变奏。在我们这里,变奏通常是被预先设定好的。
泰戈尔:只要行为举止能符合正确法则,就能享有表达自我的真正自由。透过我们的创造,也让法则更真实,并具有独特的性格。印度音乐的二元性就展现在自由与既定规则之间。
爱因斯坦:连歌词也能自由发挥吗?我的意思是,歌手演唱时能自由地加入个人词句吗?
泰戈尔:是的,在孟加拉有一种很受欢迎的歌叫 Kirtan,歌手能自由穿插或引用原曲中没有的评论字句,使听众在持续的即兴美感冲击下兴奋不已。
爱因斯坦:押韵的形式严格吗?
泰戈尔:非常严格,印度歌手演译变奏时不能超过韵体的限制,必需维持固定的节奏与时间感。欧洲音乐体系在时间上自由度较大,但旋律则无法变通。
爱因斯坦:演唱印度歌曲时可否完全舍弃歌词?没有词的歌人们还能了解吗?
泰戈尔:可以。有时印度歌曲为了接续音符,会加入无意义的字汇与人声。在北印度,音乐是门独立的艺术,不像在孟加拉,较重於传达字句或想法。北印度的音乐形式既精细又复杂,是完全充满旋律的世界。
爱因斯坦:有没有多音合声呢?
泰戈尔:印度乐器的使用并非为了制造和音,而是为了维持时间感,并扩展音域及深度。你们的音乐是否常为了强调和音而牺牲旋律呢?
爱因斯坦:确受限不少,有时和音甚至完全压过旋律。
泰戈尔:旋律与合音就像图画中的线条与颜色,线条简单的画也许美感十足,加入颜色後可能反而变得模糊不起眼。但若能有效地融合线条与颜色,便能创造出伟大的画作,只要两者不扼杀损耗彼此的价值。
爱因斯坦:这真是个美妙的比喻。线条比颜色古老得多,看来你们的音乐在结构上,也比我们的要丰富许多。日本音乐似乎也是如此。
泰戈尔:很难以我们的心智来分析东方和西方音乐。我深受西方音乐感动,觉得它的优异展现在庞大的结构和华丽的编曲上。但印度音乐基本歌词的诉求,却带给我更深层的感动。欧洲音乐宽广的背景与哥德式结构,则具有史诗般的特质。
爱因斯坦:这是个我们欧洲人无法妥切回答的问题,因为我们对自己的音乐太过熟悉。很想知道究竟我们的音乐只是传统,或是人类的基本感受?究竟和谐共鸣与否是我们的通性,还是我们所接受的常规惯性?
泰戈尔:不知道为什么,钢琴使我困惑,我比较喜欢小提琴。
爱因斯坦:从至小不曾接触欧洲音乐的印度人身上研究欧洲音乐的影响,会是个有趣的题材。
泰戈尔:有一次我请一位英国音乐家,为我分析并解释古典音乐的美感元素。
爱因斯坦:难就难在真正好的音乐,无论来自东方或西方,是无法被分析的。
泰戈尔:没错,就是那股超越自身的感受深深震撼听众。
爱因斯坦:同样的不确定感反映在每个经验基础上,无论是欧洲或亚洲观感,总是透过艺术的反应呈现,即使是桌上这一朵红花,在你我眼中也不尽相同。
泰戈尔:而两者之间持续协调的过程,使个人品味与通泛常规达成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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